吕彦直与南京中山陵

□ 周学鹰 达志翔 马晓

在中国近现代建筑史乃至整个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中，南京中山陵都是一个绕不开的案例。

作为推翻帝制、首创共和、缔造民国的伟人孙中山的妥灵之所，其承载的历史记忆和象征的政治符号，凝聚了上至国家层面、下至寻常百姓的关注；作为传递施政理念、彰显政治抱负的国家工程，其表达的建筑精神和体现的纪念性质，树立了东方传统形式、风格与西方现代理念、技术相结合的典范。

有识者论曰，南京中山陵是继承中国古典建筑的力作，是传统复兴的建筑设计，是初创我国近现代建筑的开山之作。

2024年7月28日是吕彦直先生诞辰130周年纪念日，回顾吕彦直夺标经过，对南京中山陵中轴线单体建筑意匠逐一说明，以进一步缅怀我国近现代建筑奠基者。

陵门（单檐歇山顶）。 摄影：傅忠庆

吕彦直夺标经过

但是，对于伊朗方面释放的对话信号，美国方面的反应却很冷淡。

在中山陵园勘测、圈征墓地等紧张进行的同时，面向海内外公开征求陵墓图案。当时的要求是“（孙中山）先生之陵墓，为人群之公物，非有坚朴雄厚之建筑，无以纪念此崇高伟大之人格……先生陵墓不特为民族史上之伟大永久纪念，即在中国之文化与美术上亦有其不朽之价值”，因此，其陵墓建筑设计方案，理应“纯取公开态度”“期合海内外美术专家之心思才力”以征求。

葬事筹委会正式成立时召开的第一次会议就决定从1925年5月15日至8月15日征求图案，8月15日至9月15日决定，9月15日动工，工程以一年为期。

1925年5月2日，葬事筹委会召开的第四次会议再次讨论征求陵墓图案问题。孙科在会上提出征求墓式图案，须设奖金；委员们认为头奖如设五百元似乎太少，宋子文主张头奖三千元，后决定全部奖金五千元，分别为头奖二千至三千元、二奖一千至一千五百元、三奖五百至一千元；宋子文还提议请赫门担任建筑顾问；而孙科转达赫门提议，应征者不必限定建筑师，普通美术家亦可应征，众委员表示赞成。

5月13日，葬事筹委会第五次会议在上海成都路广仁里张静江家中举行，会议通过了征求陵墓图案条例——由家属代表孙科和主持建筑之常务委员宋子文代表赫门共同起草，并加“得奖之应征者，在实际建筑时，是否担任监工，由委员会自由决定”一条，且规定应征者提交图案时姓名、住址需密封。为昭示信誉，孙科提议将奖金五千元预先提存银行并获议决通过。此外，会议决定通过登载广告的方式宣传本次悬赏征求陵墓图案。

5月15日开始，《申报》《民国日报》《新闻报》等报纸开始登载《孙中山先生葬事筹备处悬奖征求陵墓图案启事》。据该启事，国内应征者须至上海法租界环龙路四十四号孙中山先生葬事筹备处、海外应征者须至上海四川路二十九号大洲公司赫门处领取征求图案条例。而5月17日，《民国日报》以“专件”的形式全文登载了《孙中山先生陵墓建筑悬奖征求图案条例》；两日后，《字林西报》又发布了英文版的征求条例，无疑为准备应征者获知征求图案条例内容提供了方便。

葬事筹委会登载悬奖征求图案启事并公布征求条例的同时，亦致电广州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先将奖金五千元汇拨至沪，存放银行，以厚信用。

悬奖征求消息一经传出，海内外建筑师积极响应，踊跃应征。但由于葬事筹备处来不及赶制墓地详图和照像，导致最初报名者至筹备处报名应征时无法领取，直到6月中旬方可报名注册成功。

根据条例规定，征求截止日期为1925年8月31日，较之第一次葬事筹委会计划的截止日期（8月15日）延迟半月。嗣后又因海外应征者要求（主要缘于邮寄不及），且经葬事筹委会第九次会议议决，征集截止日期再次展期至9月15日。

同年7月底，葬事筹委会召开第七次会议时，挂号应征者已有十余人；至9月8日召开第十次会议时，已收到设计方案二十余份；而在最后短短的一周内，应征者方案陆续提交，最终共收到图案四十余种（套）。

吕彦直闻讯后，按规定至葬事筹备处领取墓地摄影和地形标高图，并多次赴南京紫金山之中茅山南坡踏勘，以熟悉环境；且反复修改完善设计方案。最终，于征求截止日期前，吕氏提交了设计方案图和《孙中山陵墓建筑图案说明》一份。

墓室外观 摄影：殷力欣

墓室内墓池 摄影：刘锦标

评比经过与结果

临近征求截止日期，葬事筹委会即开会讨论图案评选问题，并拟请中国美术家、建筑师和土木工程师，组成评判顾问，以确保评选的专业性。最终议决请中国美术家王一亭、德国建筑师朴士、南洋大学校长暨土木工程师凌鸿勋、雕刻家李金发四人担任评判顾问。这样的人员组合显示出葬事筹备处的周密考虑，即在竞赛中平衡艺术与技术、本土艺术与外来艺术，以及中国性与国际性之间的关系。另外，为保证评选公正，葬事筹委会还拟定了《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评判规则》和《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评判要点》，以供评判顾问参考以及社会大众监督。

9月16日至20日，收到的四十余份设计图案陈列于上海四川路三十六号大洲公司三楼，四位评判顾问亲临评阅现场，仔细观摩，详加比较，并参考评判要点拟具评判意见书，于20日前交至葬事筹委会。从四位评判顾问对第一、二、三名评判意见来看，吕彦直的设计图案除被李金发评为第二名外，其他三位均推为第一，不仅评价甚高，且意见基本一致。

1925年9月20日下午2点，葬事筹委会在大洲公司三楼召集孙中山先生家属及葬事筹备委员召开联席会议暨葬事筹委会第十一次会议，列席者有宋庆龄、孙科及夫人、孔庸之、林焕庭、叶楚伧、陈佩忍、杨杏佛等。会上，杨杏佛报告评判顾问意见书后，众人结合征求条例、评判规则及要点对获奖方案展开讨论。据会议纪录，决议得奖者如下，并登报公告，头奖：吕彦直；二奖：范文照；三奖：杨锡宗，另有名誉奖若干。

除获奖者外，葬事筹委会考虑到应征者之计划，各具匠心，俱为惨淡经营之作，因而各赠以中山先生之遗像、遗书以示感谢。

由于孙科在会上提议编印陵墓图案小册，以为纪念，于是留下了关于本次悬赏征求孙中山陵墓图案的重要资料——民智书局于1925年出版的《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书中较详细交代了本次悬奖征求的缘起、经过和结果，并录有征求条例、评判规则和评判要点全文。更重要的是，其保存了各获奖图案及评判顾问意见书，是我们考察和还原整个事件的重要原始档案。

本次会议还决定将所有应征图案在大洲公司三楼公开展览五日，并在上海各报登载广告，一为公布评选结果，二为邀请社会见证与评判。据当时统计，每日来观者平均约在一千人，而中西各报刊杂志均有记述、评论，盛况空前，蔚为壮观。

经过五日的公开展览和社会评判，9月27日下午4点，葬事筹委会在张静江家中召开第十二次会议（孙科参加，宋庆龄因病未出席），讨论采用何种图案以及建筑师与监工、包工等问题。开会时，将第一及第二奖之图案与说明书估价表及各方关于图案之意见陈列会场，众人以第一奖吕彦直君之图案简朴坚雅，且完全根据中国古式建筑精神，因决定采用并请得奖人吕彦直君为建筑师，主持计划建筑详图及监工事务。

至此，本次历时近五个月，规模空前、形式新颖、过程公开、评比公平，兼具技术与艺术、国内与海外、本土性与国际性及专业与公众的孙中山先生陵墓设计竞赛告一段落。吕彦直凭借其高超设计水平和勤奋踏实的工作态度，参合其对孙中山先生思想与主张的理解，在众多应征者中脱颖而出，褎然夺魁。这不仅为吕彦直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亦从众多优秀的应征作品中遴选出具有独特设计意匠和现实建造可能的设计方案，并最终建成为中国现代建筑史上不朽的经典。

碑亭内立碑 摄影：傅忠庆

中山陵中轴线单体建筑意匠

确实，中山陵中轴线上（最南端为孝经鼎，有重要地位及影响，故此列入）各单体建筑，在继承我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均经过建筑师巧妙地提炼、融合与创新，其风格简约而不简单，庄严而不呆板，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譬如：

博爱坊（三开间牌楼）：学名为三间四柱柱出头冲天式三楼牌楼。此种牌楼造型由传统形式而来，明间高，两侧次间低；多用在陵墓、祠庙等纪念性、礼仪性建筑群入口。但是，与传统牌楼雕饰繁丽、极精工巧以求炫目不同，此牌楼将三个屋顶（楼）简化，其下不用斗栱。屋顶檐下仅布列方椽、无飞椽，更无斗栱、雕板等之类，仅上、下枋表面线刻出简化而又单一的旋子彩画样式；下枋下部的雀替、立柱及其两侧的抱鼓石鼓面、须弥座束腰等相应部位雕刻的图案花纹，均一致，由传统图案简化而得，且刻纹较浅、不着色彩，为金山石材本身的原色。

单体建筑色彩上，除青色三屋顶（楼）以外，余皆通体金山石本色，典雅纯净、庄重大气，具有强烈的领域感。博爱坊前为孝经鼎，围合成纪念性场所，行人至此，一下子就感受到陵园独有的庄严、肃穆氛围。

前已述及，曾有过把此牌楼改成五开间的动议。但实际效果证明，采用三开间牌楼，其体量、空间尺度与周边山林、中山陵入口空间环境等相得益彰，尤其与中轴线上的其他单体建筑均十分切合！因此，五开间牌楼体量确实过大。

陵门（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正面中三间（明间、两次间）辟门，呈“一门三道”格局，合于传统规制，满足礼制所需。陵门歇山顶正脊两端脊饰似传统纹头脊而有高差，外高内低；又神似传统宫殿之鸱吻，形象庄严但又仅用回纹。四条垂脊、八条戗脊上的吞口，均为简化的回纹，与正脊一致。而戗脊上原本的仙人走兽等，均抽象、简化为几何块体，与简化后的脊饰浑然一体。陵门歇山山面做出博风板，雕饰出娇小、简化的悬鱼，与梨花绶带结合在一起。

陵门檐下排列方椽、无飞椽，檐下仅出一跳的斗口跳密布，形成装饰带。明间正中石刻题铭“天下为公”，如众星捧月般突出。与博爱坊檐下仅刻出相对单一的旋子彩画不同，陵门石质大额枋表面刻出相对规整、繁复的“一整二破”旋子彩画纹样，与立柱柱头上精致的柿蒂纹样有别，而又统一在相同的色调里。平板枋与大额枋出头为霸王拳，与传统样式一致。

墙身下部为简化后的须弥座阶基，仅象征性地做出上、下枋及束腰，上枋下面、下枋上面均无仰覆莲瓣，束腰陡板无雕饰、间柱之类。仅墙身转角处示意出角柱，雕刻简单。明间、两侧次间均为半圆形壸门，仅突出火焰尖；门柱、门券石等除做出几道线脚外余无它饰。铜制格子门及其上横披窗（横风窗，即早期障日板，后期走马板、门头板等），皆为“三交六椀”格子样式。

陵门建筑色彩与博爱坊一致，除青色歇山顶外，余皆通体一色，金山石本色。

碑亭（重檐歇山顶）：细部做法，如脊饰、雕刻与色彩等，与陵门相似。碑亭重檐歇山顶的上下檐屋顶比较可知，上檐略有收分，碑亭整体下大上小，稳重大方。碑亭歇山山面也做出博风板，同样雕饰出娇小、简化的悬鱼，与梨花绶带结合在一起。但是，碑亭梨花绶带雕饰，比起陵门要复杂不少。墙身下部仍然是简单的须弥基座，与陵门一致，但转角处无角柱（应是碑亭体量相对较小之故）。

碑亭上、下檐檐下局部做法有异。上檐屋顶与陵门一致，檐下布列方椽、无飞椽，密布仅出一跳的斗口跳；大额枋上雕刻“一整二破”旋子彩画；平板枋、大额枋一起出霸王拳。但是碑亭下檐檐口无方椽，简化为数层叠涩后出檐，至为简洁。当然，这种做法与我国传统楼阁、重檐建筑的上檐较下檐复杂一脉相承：宋《营造法式》记载上檐斗栱出跳比下檐多一、两跳。也就是说，上檐构造比下檐繁复，或许合于观者心理，利于引人入目。

此外，碑亭壸门做法比陵门要复杂，不仅突出火焰尖，其门券石更雕饰舒展的绶带。这些复杂的上檐与富丽的绶带等组合在一起，有利于将观瞻者的视线集中到碑亭中央、上部。而碑亭内石碑上隐约可见的镏金大字，更进一步强化瞻仰者内心的崇敬之情。

祭堂（单檐歇山顶）：这是整个中山陵中轴线建筑群最重要的建筑，单檐歇山顶。其外观以四角的阙形建筑为根基，正面加披檐，单檐歇山顶在两阙之间有类似重檐歇山顶的余意。祭堂作为最重要的单体建筑，比较起陵门、碑亭等自然要更加复杂。其上檐屋顶脊饰、垂脊吞口、戗脊吞口及仙人走兽等，与陵门屋顶、碑亭上檐几乎全同，惟个体规格、体型相应增大，以合于祭堂的巨大体量。祭堂歇山山面同样做出博风板，同样雕饰出娇小、简化的悬鱼，与梨花绶带结合在一起。相比较而言，祭堂之梨花绶带精致而又硕大。

此外，祭堂上檐檐下采用更加复杂的出两跳，其上又加二层45°的菱角牙子，成叠涩状出檐，颇为精致。据此，祭堂的上檐檐口最为复杂，吸人眼球。

祭堂下檐做法与碑亭的上檐做法相同，即檐下密布斗栱，为出一跳斗口跳，相比较于碑亭等级更加提升。

祭堂四角为单阙形堡垒式的厚重石块墙壁，较好地烘托出其立面庄重感。其上下檐刻画出清式彩画，均为“一整二破”旋子彩画，更衬托其庄严。祭堂正面同样“一门三道”，三个壸门均做出火焰尖，门券额枋半圆形券洞石为雕刻的连续单枝条图案，花纹一致。当然，延续传统文化，正中壸门高大，平板枋下仅大额枋，雀替有丁头栱，大额枋上鎏金“民生”二字。其两侧壸门较小，平板枋下有大额枋、小额枋各一道，大额枋上分别鎏金“民族”“民权”，与明间之“民生”，生动阐释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明间大额枋、次间小额枋，之下为雀替、丁头栱，此种做法多为明代以降官式建筑通用。祭堂两侧墙身下部仍然是简单的须弥基座，与陵门、碑亭一致，但转角处亦无角柱，与整体石墙面浑然一体。然而，三个大门下部须弥基座上、下枋之间仰覆莲花均为宝装莲花；束腰陡板上雕刻角柱、绶带等，雕饰颇为华美，重点突出。

至于模拟彩画而言，上檐屋顶之檐下大额枋，下檐檐下之大额枋、小额枋，均浅刻“一整二破”旋子彩画。祭堂与其东、西两侧对峙的香炉、华表，体量大小、距离远近等颇协调，取得了浑然一体的空间效果。铜质门窗均“三交六椀”形式，与陵门、碑亭全然相同。值得注意的是，祭堂山面雕出与天安门城楼山面颇相似的绶带图案，顿时令人感悟到中华建筑文化之渊源。

至于祭堂室内各部分之细部做法，比起室外更复杂。其吊顶采用简化的平棊天花，中央为突出当时政治之国民党党徽。其余梁枋、柱头、柱头科、平身科、角科等均刻旋子彩画样式。统一色彩、彩画样式类型，浑然一体，烘托出祭堂内部的祭祀氛围。

墓室（穹窿顶）：墓室与其南部祭堂，通过窄窄的短廊前后连接在一起。墓室正圆形平面，一圈石栏杆围绕墓池，池内躺卧孙中山先生雕像，整体造型至为简洁，几无雕饰，仅正中穹窿顶上镶嵌着彩色马赛克国民党党徽。在四周八个采光天窗衬托下托起的穹窿顶，似轻盈漂浮在半空中，如梦似幻。由此，将西方教堂的穹顶与墓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营造出的肃穆氛围令人叹为观止。

中山陵全景 摄影：中山陵管理局

小结

中山陵中轴线的各单体建筑，在运用我国传统陵墓建筑语汇时，结合西式教堂墓葬空间，将我国陵寝建筑文化与西方建筑形式及其新材料、新技术等完整交织起来。与此同时，对古典建筑大木作、小木作、砖石作、彩画作进行简洁的精炼与扬弃，达到了高度的融合，继承传统又多有创新而融贯中西。

诚如研究者所言，“中山陵各单体建筑色彩协调、统一，均为花岗岩本色、蓝色琉璃瓦顶（蓝色琉璃瓦、浅白色石材，隐喻着国民党党旗青天白日的色彩）、古铜色门窗。其陈设，如香炉基座、花池等，或是花岗岩，或为模仿花岗岩颜色的水刷石。檐下斗栱、梁枋、立柱柱头、壸门门券石、须弥基座等传统建筑遍施彩画之处，也仅浅雕出简化的传统纹样，未着一色（仅祭堂下檐大额枋的枋心处，镏金“民族、民生、民权”），整个建筑群外部色彩素雅、统一。由此，中山陵各单体建筑的细部处理，适合陵墓建筑的功能要求并加以烘托，辅以苍松翠柏，创造出肃穆、庄严的气氛”。

需要说明的是，中山陵建筑群除中轴线及两侧主体建筑外，还包括相关众多散落在苍松翠柏之中的多处附属建筑。其中，不少建筑均为民国建筑大师担纲，个个堪称精品。

孝经鼎 摄影：傅忠庆期货配资安全吗?